天京城深秋的寒意尚未浸透骨髓,一道裹挟着死亡气息的八百里加急军报,如同淬毒的冰锥,狠狠扎穿了紫宸殿沉滞的空气,也扎穿了整个王朝虚假的平静。
“北境急报!黑水、石岭、灰岩三县,突发恶疫!病患高热咳喘,体生暗红斑疹,溃烂流脓,痛不欲生!数日即亡!死者枕藉,十室九空!流民四散,秩序崩坏!请朝廷速发赈济,调派良医!十万火急——!”
传令兵嘶哑的、带着哭腔的呐喊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和绝望的重量,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。那份沾染着汗渍、泥污,甚至隐约带着可疑暗红斑点的军报,被老太监颤抖着双手捧到御前。
老皇帝赵弘半倚在龙椅里,蜡黄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珠,死死盯着军报上“暗红斑疹”、“溃烂流脓”、“数日即亡”的字眼,仿佛要将它们烧穿。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撕心裂肺,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。阶下,群臣噤若寒蝉,太师庞显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,新科御史林风脸色煞白,握着笏板的手指关节泛白。
“阴云蔽日…”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,带着无尽的恐惧。不知是谁说的,却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,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恐慌!
“是‘阴云蔽日’!国师的卦象应验了!”
“妖…妖邪作祟!天罚!这是天罚啊!”
“定是那萧漓!她整日与邪祟为伍,窥测天机,触怒上苍!才引来这灭顶之灾!”
“对!就是她!妖师祸国!请陛下速速下旨,拿下妖师,祭天谢罪!”
“还有那些胡人!定是他们在水源投毒!狼子野心!该杀!”
指责、谩骂、恐惧、推诿…如同沸腾的污水,瞬间淹没了朝堂。矛头或明或暗,直指那抹孤零零站在前方的绛紫色身影。太师庞显垂着眼皮,嘴角却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。林风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“查清真相”、“不可妄言”,但在汹涌的恐慌和直指“妖师”的滔天民意前,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。
萧漓垂着眼,宽大的国师袍袖下,手指悄然紧握。那军报上的描述…暗红斑疹…剧痛衰竭…与孙谦、军械库守卫死前的部分特征何其相似!玄玑子的“阴蚀”邪术!他们竟真的…将瘟疫作为武器,点燃了!
袖袋深处,那枚符文深黯的古铜钱,此刻正传来一阵阵冰冷而…贪婪的悸动!仿佛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、源自千里之外北疆的、庞大而新鲜的恐惧与死亡气息!它像一头被血腥唤醒的凶兽,在她袖中无声地咆哮!
“够了!”御座之上,老皇帝猛地一拍扶手,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,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。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群臣,最后落在萧漓身上,那眼神复杂难辨,有审视,有算计,更有一丝深藏的…冷酷需求。
“传旨!”老皇帝的声音如同破锣,却字字如刀,“户部、太医院,即刻调拨所有存余艾草、硫磺、石灰、麻黄、杏仁等防疫药材,火速运往北境!着北境都督府,调兵封锁疫区!设隔离营!凡有冲击官仓、药铺,散播恐慌者,杀无赦!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毒蛇般锁定萧漓和站在武将队列中、脸色铁青的赵珩,“国师萧漓,靖王世子赵珩!”
萧漓与赵珩同时上前一步:“臣在!”
“命你二人,即刻启程,前往黑水县!查明疫源,安抚民心,统筹防疫赈灾事宜!朕…授尔等临机专断之权!务必…控制疫情!”老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,也带着将最烫手山芋丢出去的冷酷。
“臣,领旨!”萧漓和赵珩同时躬身,声音斩钉截铁。一个清冷如冰,一个沉凝如山。
朝会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中散去。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,隔绝了朝堂的喧嚣与恶意,却隔绝不了那从北方席卷而来的、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。
***
通往北境的官道上,车马疾驰,卷起漫天黄尘。越往北,深秋的寒意便越重,风中开始夹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…怪异气味。不是草木枯败的萧索,也不是泥土的清新,而是一种混合着焦糊、腐烂、以及某种令人作呕的…甜腥!
萧漓和赵珩并未乘坐舒适的马车。两人各骑一匹神骏的北地健马,身后跟着一小队赵珩精心挑选、悍不畏死的王府亲卫。萧漓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紫劲装,外面罩着厚实的狐裘,兜帽拉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紧抿的唇线。赵珩则是一身玄色骑装,外罩轻甲,腰悬那柄幽蓝长剑,俊朗的脸上覆着一层寒霜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沿途景象。
路边的景象开始变得触目惊心。
原本应是秋收后稍显闲适的村庄,此刻一片死寂。田埂荒芜,门户紧闭。偶尔看到一两个人影,也是行色匆匆,面黄肌瘦,脸上裹着脏污的布巾,眼神中充满了麻木的恐惧。路边开始出现倒毙的牲畜尸体,无人掩埋,引来成群的乌鸦聒噪盘旋。空气中那股甜腥的腐烂气味越来越浓。
“停下!不准再往前了!”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传来。
只见前方官道被简陋的拒马和一群手持粪叉、锄头、菜刀的村民堵住。他们个个面黄肌瘦,眼窝深陷,脸上带着病态的暗红,眼神却如同绝望的困兽,充满了疯狂。
“滚回去!你们这些带来瘟疫的魔鬼!”
“黑水县完了!进去就是死!你们还想把瘟疫带出来害人吗?!”
“官老爷!求求你们发发慈悲!别进去了!让我们出去吧!我们不想死啊!”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瘫坐在地,嚎啕大哭。她怀里的婴儿脸色青紫,气息微弱,小小的襁褓上,隐约可见暗红的斑点。
恐慌如同实质的浪潮,冲击着小小的队伍。
“放肆!”赵珩的亲卫队长厉声喝道,拔刀出鞘半寸,“靖王世子与国师奉旨赈灾!速速让开道路!”
“世子?国师?”为首的干瘦老者脸上露出扭曲的讥讽,“就是那个引来天罚的妖师?!就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不管我们死活,才让瘟神降世!滚!再不滚,老子跟你们拼了!”他挥舞着粪叉,状若疯魔。他身后的村民也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,群情激愤,挥舞着简陋的武器,就要冲上来!
绝望和恐惧,已将他们逼到了疯狂的边缘!
赵珩眼神一厉,手已按上剑柄。以他亲卫的战力,杀散这些饥民易如反掌。但一旦动手,便是血流成河,坐实了“官逼民反”,正中幕后黑手下怀!
就在这时,萧漓猛地一夹马腹,越众而出!她没有拔剑,也没有呵斥,只是猛地掀开了兜帽!
一张清透如玉、年轻得过分的脸暴露在浑浊的空气中。她的目光平静,如同寒潭深水,穿透混乱与疯狂,精准地落在那抱着濒死婴儿的妇人身上。她没有看那些挥舞武器的村民,只是缓缓抬起手,指向那妇人怀中的婴儿。
“他,还有救。”萧漓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和哭嚎,如同冰泉注入滚油,瞬间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静!
所有人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手指,聚焦到那气息奄奄的婴儿身上。
那妇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,茫然地看着马上的紫衣少女。
萧漓翻身下马,动作利落。她无视了周围警惕、怀疑、甚至带着杀意的目光,径直走到妇人面前。她蹲下身,无视婴儿身上散发的病气和脏污,伸出两根手指,轻轻搭在婴儿细小的手腕上。
片刻之后,她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,倒出一粒碧绿清香的药丸,捏碎一点,混合着随身水囊里的清水,小心翼翼地喂进婴儿口中。同时,她另一只手的指尖,在婴儿胸口几处穴位上飞快地点过,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。
奇迹发生了!
那原本气若游丝、脸色青紫的婴儿,微弱的气息竟然渐渐平稳下来!紧蹙的小眉头也稍稍舒展!虽然依旧虚弱,但那濒死的青紫竟褪去了一丝!
妇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孩子,又抬头看向萧漓,眼中的绝望被一丝微弱的、不敢置信的希望取代:“仙…仙女…救救我孩子…”
堵路的村民们也惊呆了,看着那婴儿微弱却真实的变化,再看看那个蹲在尘土中、神情专注的紫衣少女,手中的武器不知不觉垂了下来。那引动天罚的“妖师”形象,在这一刻,与眼前这救人性命的画面,产生了巨大的割裂。
萧漓站起身,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,声音依旧平静:“瘟疫可怖,但非绝症。拒路于此,困死的是你们自己,还有里面可能活下来的人。”她顿了顿,指向北方那被低垂阴云笼罩的天空,“朝廷赈济已在路上。让开道路,才有活路。”
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,没有居高临下的命令。只有对事实的陈述和对生命最直接的挽救。这比任何刀剑和威吓都更有力量。
那干瘦老者脸上的疯狂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挣扎。他看了看萧漓,又看了看妇人怀中似乎好转的婴儿,最终,手中的粪叉无力地垂下,侧身让开了道路。如同连锁反应,堵路的村民们默默地、缓缓地退向两边,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。
赵珩看着萧漓那单薄的、却仿佛蕴藏着定海神针般力量的背影,紧握剑柄的手缓缓松开,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——震撼、钦佩、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…悸动。
队伍沉默地穿过人群。萧漓重新上马,兜帽拉下,遮住了所有表情。只有赵珩敏锐地注意到,她握着缰绳的手指,在无人看见的角度,微微颤抖了一下。
越靠近黑水县,地狱的景象便扑面而来。
官道两旁,开始出现无人收敛的尸骸!有的蜷缩在草丛,有的倒毙在路旁水沟。尸体上覆盖着成群的绿头苍蝇,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。乌鸦站在枯枝或尸体上,用喙啄食着腐烂的血肉。空气中那股甜腥的、混合着尸臭和疫病气息的味道,浓烈得令人作呕,几乎凝成实质。
路边废弃的村庄,残垣断壁间,偶尔能看到活人的身影。他们眼神空洞,如同行尸走肉,皮肤上布满狰狞的暗红斑疹和溃烂的脓疮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。看到车马经过,有的麻木地看了一眼,有的则伸出枯瘦的手,发出嗬嗬的、如同鬼魅般的乞求声。
一座巨大的、由简陋木栅围成的营地出现在视野尽头——隔离营。里面人满为患,哀嚎声、哭泣声、濒死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,如同地狱的合唱。营地门口,几个穿着破烂号衣、用布巾裹住口鼻的差役,正将一具用草席卷着的尸体抬上一辆堆满了同样草席的破车。车子缓缓驶向远方,留下一道混着脓血和黄水的污痕。
萧漓勒住马,静静地看着这一切。兜帽的阴影下,看不清她的表情。只有袖袋深处,那枚符文深黯的古铜钱,正疯狂地震颤着,散发出一种冰冷而贪婪的幽光!仿佛在尽情吸食着这弥漫天地的绝望、痛苦和死亡的气息!
“黑水县…到了。”赵珩低沉的声音在萧漓身侧响起,带着一丝沙哑。他握紧缰绳,指节泛白,看着眼前的人间地狱,这位铁血的世子眼中,也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深重的悲悯。
阴云蔽日,血食降临。
而他们,已站在了风暴的最中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