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个结构设计得真特别……”
白远峰拿着一部厚重的摩托罗拉E2，对着灯光看着它的卡盖结构。他指尖干净，动作却小心翼翼，好像手里不是一部旧手机，而是一块能翻出旧时光的怀表。
魏其琛坐在“拾光手机”咖啡角的椅子上，身穿一件条纹POLO衫，黑色休闲裤与运动鞋，双腿自然地交叠，神情松弛，脖子微微前倾张望，似乎在期待点什么。
“2006年上市的，我记得是。”白远峰自顾自说着，眼神却没有离开电路板，“当年支持Linux系统，能放歌能看电影，是好多技术宅的最爱，你是那一挂？”
魏其琛扶了扶眼镜：“不是。我研究生的时候买的，我对电子产品没啥兴趣，就是同学觉得好，而且我买得晚，上市一年多了才买，那时价格差不多跌倒底了，这手机功能又贼多，够我玩的了。”
“来修它，是因为有特别的资料？”白远峰问。
“也不算资料。”魏其琛的话匣子打开，便开始滔滔不绝，“就是……我曾经中过彩票二等奖，是从学校回家，在机场买的彩票，我记得这手机里还留着那条让我买彩票的短信。”
“哇，那可是人生转折点。”白远峰笑，“是什么神奇的短信？”
“很久以前了，十几年了吧。”魏其琛看着手机背板，“我妈那次病得很重，我赶回老家，在机场看到有个彩票投注站。”
“然后你买了？”白远峰继续拆着机器。
“买了。”魏其琛点点头，“用的是我机票订单号和当天日期的结合。然后，中了二等奖。四十六万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很平静：“我当时月生活费是八百。”
“这可真是天降运气，一夜暴富。”白远峰低声感叹。
“所以我想修好这部手机。”魏其琛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：“这是我的发财机，不想它报废。”
咖啡角被阳光打得金黄，几粒灰尘在光束里跳舞。白远峰没说话，只是将电池座刷干净，换上一块自己调试好的电池，接上电源线，轻轻一按。
屏幕沉寂几秒后，缓缓亮起了古老的启动画面。
“点亮了。”白远峰说。
魏其琛身体更为前倾，仿佛那个学生时期的自己也随之苏醒。
“功能正常不？”魏其琛边问，边把椅子挪近。
“貌似可以。但还要测试一下是否稳定。”白远峰把手机递给魏其琛。
魏其琛随便操作了一下，除了系统慢点，一切正常。他打开记事本，看到一条笔记：
【这世界的好运在空气中飘荡，只是很多人没来得及等到那一次命中。】
“这是我写的？”魏其琛低声说，像是确认，又像是问自己。
白远峰没应声，他能感到身边这个男人的回忆被慢慢唤醒，十多年过去了，当年的每一天还在手机里忠实记录着。
魏其琛轻轻笑了起来：“你说神奇不？我还真是被好运砸中了。”
“但你也不是单纯靠运气的。”白远峰开口，“你不是赌徒，也许，只是那天，你太渴望好消息。”
魏其琛怔了一下，缓缓点头。
“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，就是马上回家陪我妈，非常担心。”他声音低了些，“那时的我，确实太需要好消息了。”
魏其琛闭了闭眼睛：“过了几天，我收到彩票中奖短信时，还在她身边，我们开心得一直叫。”
“真幸运，我好怕她走的时候，依然没看见我出息。”魏其琛分享他的好运气理论，“我当时的信念，是努力持续做对的事，直到好运砸中我。”
白远峰问道：“中了彩票，还有继续念书吗？”
魏其琛抬头看着他：“我只念完了研究生……其实没中彩票之前，我是打算念完研究生之后考博的。导师那时候要留我做项目助理，还跟我说，‘等明年博导名额下来，就帮你申报’。”
“然后这张彩票改变了你的决定。”
“对。”魏其琛点头，语气轻，“然后我就觉得，我的人生是不是该乘势而上，别浪费好运。”
他苦笑一下，“于是研究生毕业后，我就放弃了继续深造，跑去买房子，开彩票店，投资，搞各种业务，一搞十几年。”
白远峰静静听着，没说话。
旧系统有些卡顿，魏其琛点进短信，显示一条草稿：
【妈，这个周末回来给你带你最爱吃的橙皮酥，你好好……】
他怔怔地看着：“这条短信我还没发出去，就接到我爸的电话，我妈当晚就进了ICU。后来我就……再也没发。”
他顿了顿，继续述说着往事：“我妈只知道我一直忙，一直不回来。我总是跟她说‘快了，这个项目落实了我就回来，给你买好吃的’，但结果永远在路上。”
魏其琛打开通话记录，密密麻麻，短短几天内有上百条。
“那时每天就在各种电话，忙得冒烟。经常，我妈给我打电话，我都没时间给她回。”他说，“但有一次，我回拨了五次，她都没接。后来我才知道，她又进了医院，手指不能动了。”
“你有没有恨过自己？”白远峰终于插上话。
魏其琛轻轻点了点头：“我恨自己太理性、太算计，什么都想最优解，总选择概率更大的事情优先做。”
“我妈去世那年我二十七岁，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，是电话里说‘我晚点回你’。”
魏其琛深吸一口气，把手机放到桌上。他突然转头看着白远峰，问了个问题：“你信运气吗？”
“我信。”白远峰平静地说，“但我觉得它更像一种回报。”
“嗯？说说你的理论？”
“你花了很多时间，坚持做对的事。”白远峰笑着说，“比如努力读书、比如善待家人，又比如你妈妈，咬牙与病情对抗，让你专心念书……运气就是这些坚持的总和。”
魏其琛面带赞赏地点点头：“你是不是也学过统计学。你说得对，这就是好运气的本质。”
他点开手机相册，研究生时期的照片映射着当时的刻苦，读统计学文献、论文、做笔记、数据分析与整理……一些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，此刻被慢慢述说出来。
“其实我妈一直希望我成为老师。她初中没毕业，小时候教我背唐诗，她自己都不太会念，但还是要教。”
“她说，‘你脑子转得快，记性好，爱说话，你去讲课，一定不比那些城里老师差’。”
“后来我不读博，她也没说什么。我拿奖金装修老屋，她说‘我儿子挣钱了，有出息了’，但我知道她其实想让我继续念书学习。”
“记得小时候我就对数字敏感，当时尝试整理数据。”魏其琛语气温柔，“我想做一个家庭收入和开支的柱状图，我当时就把我妈一年的账本全翻了出来——三本，记得清清楚楚。”
“那时候你妈身体还好吗？”白远峰问道。
“还好。她年轻时候是村里的赤脚医生，会熬中药，脾气急，但人不懒。”魏其琛顿了顿，“我爸脾气软，说她是‘能把一天掰成三天用的人’。我妈一边种菜养鸡，一边给附近几个村子看小病，还兼职给镇上的裁缝铺做记账。”
他用指腹擦了擦手机的背壳，像在抚摸某种逝去的温度。
“我小时候觉得她就是全能的，干净利落，有主意，从不浪费一分钟。”
白远峰静静听着，魏其琛的语速很快，叙述里有种轻微的悔意。
“我上高中的时候，她开始咳嗽不止，一直不当回事，说是风寒。但我读研那年，她已经开始偷偷吃药，不让我知道。”
白远峰说：“但最终你还是知道了。”
“导师推荐我去做交换项目，需要半年，我犹豫了。”魏其琛苦笑，“那段时间我妈常在电话里说‘你安心去，不用担心家里’。但后来我翻她手机，发现她用词典查‘肺部纤维化’、‘慢阻肺饮食’、‘不能走远路怎么办’……”
“我猜你放弃了？”
“是。其实我早知道她身体不好，只是……一直骗自己来日方长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：“所以后来我，给她买了血氧仪、制氧机、保健品，还给她请了护工，可能是赎罪吧。”
白远峰接话：“人不是手机，不是靠维修就能翻新。”
魏其琛轻轻一笑，似乎在笑自己的幼稚：“我后来开了家彩票店，也做了几个创业项目，逐渐赚了些钱。”
他打开一张照片，是一个彩票站店面：“你看，当年彩票店开张的时候。”随之又打开一张照片：“这是我投的一个白酒，后来卖得还不错。”
“那些年，我把人生最好的二十几三十岁，用来跑项目、拼机会、盯数据，直到她去世前，我都没完整地陪她几天。”
“钱解决不了真正的问题，我妈还是走了。但我妈让我教书的愿望，其实我一直没做。”
“她说，让我继续念书，不是为了让我拿文凭，而是希望我能把知识传递给更多的人。”
白远峰目光轻轻落在那部摩托罗拉E2上：“那你自己想做老师吗？”
“曾经很想，但我不想以老师自居，我更希望是一起探讨知识。”魏其琛似乎在探寻自己内心，“不但是因为我妈的缘故，而是我觉得自己喜欢研究，喜欢探讨，喜欢分享，在看项目的过程中，别人也这么评价我，无论我有没有投，我都想在交流过程中互相启发，把项目干好。”
“你确实一直在帮人，不管处于什么身份。”白远峰发自内心地认可。
“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。直到今天，我才意识到，这些幸运，也会伴随着一些不幸，你必须取舍。”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旧手机，仿佛这黑色的、厚重的壳子里，藏着母亲的遗憾：“我得到了想得到的，现在我要把失去的补回来。”
“我突然想重新去考博。”魏其琛忽然认真地说，“家里的彩票店可以交给我侄子。”
他似乎看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：“我申请回母校，从助教干起，可以带学生跑项目、整理文献、做助研。哪怕没资格带班，也没关系，等机会来了，再申请讲师、再做课题……”
“我觉得我妈说得很对，我应该去做，虽然以我这把年纪，又放下书本多年了……但我还是想努努力。和概率共舞的方式，就是不断地做对的事。”
白远峰沉思片刻，认真地说：“是，而且是在不确定结果的前提下，依然选择继续做对的事。”
魏其琛深深点头：“你知道吗，有一阵我特喜欢老师讲课时候举的例子——‘如果你做100次抛硬币实验，结果出现了65次正面，这正常吗？’”
“你会说，‘好像不太正常’，但其实不是概率背叛了你，而是你样本量不够，或你观察的时间太短。”
“人生也是这样。”他望着窗外远远一排槐树，“很多时候，你觉得你一直在努力，却没有运气——但那只是样本太少，或者还没到属于你的那组‘数据点’。”
白远峰看着他，缓缓点头。
他笑得轻快：“我现在好想穿回学生时期的格子衬衫、踩双帆布鞋，在教室黑板上画贝塔分布。”
白远峰微笑：“你妈要是知道，应该会很开心。”
咖啡角窗外，一群小学生在街边追逐打闹，一只黑白猫坐在电动车后座上，懒洋洋地眯着眼打盹，偶尔睁眼扫一眼街角的风景。
“那这手机你还留着？”白远峰问。
“当然留。”魏其琛轻轻拍了拍手机外壳，“它是我人生第一次，证明‘做好事、有好运’的证物。”
白远峰静静地把那台 E2包上干净布包，交到魏其琛手里。
魏其琛伸出手：“谢谢你，你修好的手机，比我店里那些彩票都值钱。”
白远峰回握：“希望再回来时，你已是名闻遐迩的教授！”
门外阳光逐渐明亮，街道充满了喧闹，小贩吆喝声、快递电车的鸣笛声、校服学生的欢笑交织成一曲日常交响。
魏其琛走出“拾光手机”的那一刻，就像十几年前第一次走进研究生宿舍的那个他。
仿佛一切都结束，又一切都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