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珍这才恍然,原来是姑母家的表小姐。她偷眼再看,见这位表小姐不仅容貌出众,举手投足间更带着世家闺秀特有的从容气度,确与寻常女子不同。
只是那位老夫人,目光扫过众人时,唯独没在她身上停留片刻,仿佛她是团无关紧要的影子。宝珍心里微微一沉,面上却依旧恭顺。
众人簇拥着老夫人进府,径直往顾夫人早已备好的“寿安堂”去。待分主次落座,宝珍便乖乖巧巧地坐到了最末的位置。
老夫人先拉住那位表小姐的手,语气带着几分暖意:“嫣儿这次陪我来小住,先前信里没提,倒是给你们添了麻烦。”
被唤作“嫣儿”的表小姐浅笑道:“能陪祖母出来走走,是嫣儿的福气,舅父舅母疼我,怎会嫌麻烦。”说话时眼波流转,既得体又讨喜。
顾夫人忙拉过窦明嫣的手,笑着应和:“对对对,舅母怎会嫌嫣儿麻烦。只是其他院子还没来得及收拾,不如先让嫣儿跟珍儿凑合一住?你们年纪相仿,正好说说话。”
她又朝宝珍招手:“珍儿过来,这位是你明嫣表姐。”
宝珍起身,对窦明嫣浅浅一笑:“明嫣表姐若是不嫌弃,便先在我院里住些时日吧。”
窦明嫣只牵了牵嘴角,没接话,眼神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疏离。
顾夫人见状,忙打圆场,拍了拍宝珍的手:“珍儿,不是说给祖母备了礼物吗?快拿出来瞧瞧。”
桃花连忙把锦盒呈上,宝珍打开盒子,捧着往老夫人面前送了送,轻声道:“珍儿学着做了几副软缎眼罩,里层缝了些安神的香料,祖母夜里或许能睡得安稳些。”
她心里仍记着梅花那句“年轻时熬坏了眼睛”,想着这位老夫人既不喜俗物,或许这份贴合她境况的心意,能让她多留意几分。
老夫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锦盒上,扫过那几副针脚略显生涩的眼罩,半晌才淡淡道:“有心了。”语气听不出喜怒。
接下来,老夫人便转向顾一澈,细细问起他的学业。听闻他今年要准备科考,便温言嘱咐:“读书要紧,也别熬坏了身子,每日里该歇就得歇着。”
顾一澈恭顺应着,祖孙俩说了几句学业上的话,气氛倒还算和缓。
自始至终,宝珍就安静地坐在末位,像株不起眼的绿植,默默看着眼前这幕阖家融融的景象。
老夫人毕竟舟车劳顿,没多会儿便摆摆手:“都回去歇着吧,我也乏了。”
众人告退出来,桃花忍不住替宝珍抱不平:“小姐,您为了做那眼罩,手都扎了好几个窟窿,刚才怎么不让老夫人瞧瞧?”
“不许乱说话。”宝珍淡淡道。
她方才特意把手藏在袖中,就是不想让人看见那些针眼。为了讨好故意显露辛苦,那是小孩子的把戏,对付这位历经世事的老夫人,只会显得刻意又浅薄。
老夫人不喜欢她,原也正常。她一个半路来的养女,突然要占顾家小姐的名分,本就容易惹人猜忌。
何况,那位老夫人一路上多半也听说了戏文的事,怕是早把她当成了不安分的丫头,容易给顾家惹事。
宝珍理了理衣袖,指尖触到掌心未愈的小伤口,轻轻一笑:“急什么,日子还长着呢。”
无论窦明嫣愿不愿意,最后还是带着一箱箱行李搬进了藏珍院。
宝珍带着梅花、桃花在院里候着,见她进来,便上前见礼:“明嫣表姐。”
窦明嫣瞥了她一眼,语气不咸不淡:“几年前追在我身后喊表姐的,可不是你。”
说罢,她转头对着搬行李的下人扬声吩咐:“都仔细着点,这箱子里的东西怕碰。”
宝珍心里透亮,对方是把她当成了抢占顾一澄位置的不速之客。这话倒也没说错,她确实占了顾一澄的一切。
她微微蹙眉,低下头时,眼圈已红了大半,抬手用袖子轻轻擦着眼角,声音带着哽咽:“原是我占了不该占的位置,惹得表姐心烦了。”
话音未落,便转身小跑着进了自己的房间,捂着眼角的手一路没放下来。
梅花、桃花见状,连忙忧心忡忡地跟了上去。
院子里只剩窦明嫣和她的侍女,金铃、银铃对视一眼,都有些无措。
“小姐,方才是不是说得重了些?”金铃小声问道。
窦明嫣也有些意外,她没料到对方这么不经说:“我就说了一句,这就哭了?也太脆弱了吧。”说着,下意识地双手叉腰。
“小姐,注意形象,这可是在顾府。”银铃赶紧提醒。
窦明嫣猛地回过神,慌忙放下手,重新端起世家闺秀那副知书达理的模样。
第二日一早,宝珍起得格外早,略作装扮便往寿安堂去。
果然,刚到门口就被拦住了。
“云嬷嬷,祖母她醒了吗?”宝珍轻声问。
云嬷嬷立在门内,面无表情地拦住她:“宝小姐还是回吧,老夫人还未起身。”
“那我就在这儿等着,等祖母醒了再说。”宝珍坚持道。
“不必了。”云嬷嬷语气生硬,“老夫人素来喜静,府里上下早就免了请安的规矩,小姐不必多礼。”
宝珍站在廊下,看着紧闭的房门,心里暗暗思忖。连请安都不许,这要怎么才能接近这个老夫人?
宝珍深吸一口气,没再在门口多做停留,转身便走。
云嬷嬷推门进屋时,老夫人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。
“走了?”老夫人缓缓睁眼。
“走了。”云嬷嬷回道。
老夫人微微点头:“知道我不会见她,便不多纠缠,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。”
云嬷嬷试探着问:“老夫人是不喜欢她?还是……念着澄小姐?”
“与澄丫头无关。”老夫人打断她,语气平淡,“顾家既然养得起一个女儿,自然也养得起两个。只是这丫头,眼里的算计太深了些。”
云嬷嬷垂首应道:“老夫人慧眼。”
宝珍面色沉沉地回了藏珍院,刚进院门,就听见窦明嫣的冷嘲热讽:“去外祖母那儿吃了闭门羹吧?活该,外祖母最不喜欢装模作样的人。”
宝珍眼珠一转,下一秒,豆大的泪珠就“啪嗒啪嗒”往下掉,声音带着哭腔:“表姐这是误会我了……我只是想给祖母问声安,略尽孝心,怎就成了做作?竟惹得表姐这般看待……我……”
她越说越委屈,眼泪掉得更凶,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。
窦明嫣站在廊下,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,一肚子讥讽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里,反倒被她这副模样衬得像个刻薄的恶人。
她气得攥紧了帕子,指尖微微发抖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你……你哭什么哭!不许哭了!”窦明嫣被她哭得手忙脚乱,声调都拔高了些。
宝珍听她声音发急,抽噎得更厉害了,肩膀一抽一抽的,话都说不连贯:“我……我就是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说着,她捂着脸转身就往屋里跑,眼泪顺着指缝还在往下淌。
前脚刚踏进房门,后脚那股委屈劲儿就散了。宝珍面无表情地摸出帕子,三两下擦干净脸上的泪痕,眼底哪还有半分哭相。
这说哭就哭的本事,还是当年在杂耍班练出来的。
那会儿没人赏钱,班主就逼着她们哭,靠卖可怜换几个铜板。久而久之,早已炉火纯青。
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,心里暗笑。这窦明嫣,空长了副好皮囊,脑子却实在不顶用。刻薄话会说,真把人惹哭了,自己倒先慌了神,一点章法都没有。
对付这种人,软的比硬的管用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