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夫很快就到了,仔细给顾老爷诊查一番。
诊完脉,他对顾一澈和宝珍说:“少爷、小姐放心,知府大人只是身子有些虚,好好调理补补就没事了。”
“你看,我就说没事吧,偏要小题大做。”顾老爷说着,还特意站起来走了两圈,脚步虽缓,却也稳当。
“没事就好。”宝珍站起身,“爹,您先歇着,我去打些水来,您也好梳洗一番。”
说完,她转身出了房门。
刚抬头,就见霍随之又坐在房顶上,双腿耷拉着晃悠。
宝珍仰头看他:“你很喜欢坐在屋顶上?”
霍随之听到声音,才低下头,嘴角勾着笑:“是啊,挺喜欢的,因为有安全感。”
“安全感?”宝珍嗤笑一声,“什么安全感?”
他没有立刻回答,难得沉默了片刻,随即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模样,笑着打趣:“省得又被你一脚踹出去当靶子啊。”
但宝珍没错过他说这话前,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。她隐隐觉得,他说的“安全感”或许是真的。
宝珍往前走了两步,扬声道:“霍随之,你下来,这回不踢你。”
霍随之轻巧一跃落地,又像往常那样凑到她面前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就是想叫你下来。”宝珍别开视线,“我不喜欢仰着头跟人说话。”
“好。”霍随之应着,又问,“你这是要去哪儿?不陪着顾大人吗?”
“去打水。”宝珍应道。
刚要迈步,就被霍随之一把拽了回来。
“还是我去吧,”他上下打量她一眼,笑道,“你这细胳膊细腿的,平时动动脑子就好了,体力活交给我吧。”
说完,不等她反驳,转身就往热水房那边去了。
宝珍没跟上去,只站在院子里望着他的背影。
她想,廖大人那边应该能在并州找到赈灾银。这几日的奔波总算没白费,她总算帮顾家转危为安了。
阳光落在肩头,竟生出几分久违的轻松来。
霍随之打完水便没了踪影,宝珍知道他是不想在顾老爷面前露面,也就没放在心上,由着他去了。
顾老爷梳洗过后便躺下歇息,宝珍和顾一澈轻手轻脚退出房间。
“随之呢?”顾一澈环顾四周,没见着人影。
“不知道。”宝珍随口应道。
顾一澈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她:“你会不知道?”
宝珍被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,“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?他不是哥你的朋友吗?”
“好吧。”顾一澈没再追问,转而闲聊起来,“珍儿,你觉得廖大人能追回那三十万赈灾银吗?杨知府会认下一切吗?”
宝珍想了想,回道:“认罪应该会,但赈灾银能不能全追回来,不好说。”
“为什么?”
顾一澈的疑问,在第二天有了答案。
廖大人回来了,带回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。
好消息是:杨立安俯首认罪,赈灾银是他所盗,那二十一个护送官兵也是他掉包的,那些人本是并州的流民。
坏消息是:廖大人只带回了十万两赈灾银。
顾一澈看着眼前明显不足数的箱子,急问道:“剩下的二十万两呢?”
廖大人摇了摇头,沉声道:“杨立安……他已经把那二十万两发给了并州的灾民,大多都换成了粮食,散出去了。”
散出去了……那豫州的灾民该怎么办?顾一澈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父亲,急唤:“爹。”
顾老爷只是沉声道:“老廖,先把这剩下的银子换成粮食,发给豫州的灾民。其余的,我再想办法。”
想办法?还能有什么办法?宝珍看着眼前的情景,心中了然,这些早在意料之中。既然杨立安是为了缓解并州灾情,那赈灾银自然不可能完完整整地追回来。
她实在不懂杨立安的心思,身为知府,在并州已是位高权重,朝廷拨的赈灾银不够,本不该由他越界插手。
盗走发往豫州的赈灾银,豫州灾民会恨他,朝廷定会降罪,可并州百姓又能念他多少好?
至于于海,她就更无法理解了。一个豫州捕头,仅凭当年的知遇之恩,竟甘愿蹚并州这趟浑水,甚至不惜以身犯险,把所有调查的视线都转移到自己身上去,就只是为了恩人脱罪?值得吗?
宝珍觉得,并不值得。
突然,一个小官兵急匆匆跑进来,高声喊道:“大人,圣旨到!”
顾老爷和廖大人连忙整理好衣衫,快步往前院去。顾一澈也脚步匆匆,拉着宝珍紧随其后。
前院里,传旨的公公已立在当中等候。
“顾沧接旨!”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。
顾老爷立刻跪地,宝珍跟着众人“呼啦啦”跪了一地,垂首屏息。
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
豫州知府顾沧,系赈灾银失窃一案原涉人员。今其自证清白,案情已明,顾府上下皆无干系。特谕:即刻释放顾沧并顾府人等,恢复其原职,免予株连。
案中真犯官员,着即由地方衙门派兵解送京畿,交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三司会审,严究罪责,依律定谳。
犯官家眷,暂由地方收押看管,听候部议处决,不得私纵。其名下家产,无论田宅、财帛、器物,概行抄没入官,造册报备户部,不得隐匿遗漏。
布告天下,咸使闻知。
钦此。
宝珍听得圣旨,只觉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怔在原地。这……这竟是赦令?
昨日才勘破的案子,按说快马加鞭也难飞递京城,怎的陛下竟已降下旨意?莫说降罪,便是这般雷霆速度的昭雪,也实在出乎预料。
“臣,顾沧,接旨!”顾沧敛了心神,敛衽垂首,双手过顶,恭恭敬敬接过那明黄卷轴。
传旨公公上前一步,亲手将他扶起,脸上堆着几分和煦笑意:“顾大人免礼,不瞒大人说,老奴离京时,陛下特备了两道旨意。若大人此刻尚未洗清冤屈,老奴今日捧来的,便是那道问罪的旨意了。”
顾老爷望着圣旨上的朱红御印,长长舒了口气,颤声道:“陛下洞烛幽微,圣明莫及啊!”
原来这便是圣心难测么?高居京城明堂之上,隔岸观火。再细想那圣旨,通篇未提杨立安之名,想来陛下起初也未必知晓究竟是哪位官员作祟。
昨日拼尽全力勘破此案,周旋奔波,只当是为顾府洗冤的生死之战,到头来,却原来只是京城那位贵人早已备好的两道旨意之一——不过是场无声的考察,成则赦,败则罚。
宝珍望着那明黄圣旨,指尖一点点掐进掌心。原来一个知府的生死荣辱,竟只在这两道旨意的翻覆之间,轻如鸿毛,无足轻重。
这盘棋,落子间皆是生死劫。她若稍有差池,便会与顾府一同坠入深渊,沦为那两道圣旨之下的冤魂,连挣扎的余地都无。
她忽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,是她眼界太窄了。豫州城这方天地算什么?顾家义女这身份又算什么?
唯有踏入京城,走到那权力的最中心去,才能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。
掌心的刺痛让她愈发清醒,她要借着顾家这阵东风往上爬,一步一步,爬到能亲手定人生死的位置。
到那时,再无人能将她的命运,轻描淡写地系于两道圣旨之间。